導語:關(guān)于余秀華與當代詩歌的話題,鳳凰網(wǎng)文化已邀請過當代詩人西川、韓東、楊黎、趙野、巫昂、俞心樵同題問答。這一次又特邀詩歌評論家徐敬亞就相同問題發(fā)表他的見解。
徐敬亞認為余秀華的抒情詩,情感準確甚至兇猛、感悟精致而微妙,但尚需修剪蕪雜,將詩意模式更加完善。因此不僅與狄金森有著巨大差距,連成熟的經(jīng)典詩人們的程度也還達不到。今天的詩已經(jīng)變?yōu)閷懽髡叩淖跃?,超越時代的最優(yōu)秀詩歌注定成為悲哀的潛伏者。大眾意義上的詩,將會有一首接一首的熱點,沒有比公眾關(guān)注更短命的。所以就讓精英們玩精英的,大眾們玩大眾的。對于精英,我們盡量挑剔與刻薄;而對民間寫作者,要越來越寬容。
余秀華的詩是兇猛的
鳳凰文化:怎么看待余秀華的詩歌?
徐敬亞:這些年,詩在公眾領(lǐng)域的身份,多數(shù)是被嘲弄對象,比如“梨花體”、“羊羔體”、“忠秧體”……偶爾引起討論也是負面與否定,比如韓寒談新詩引起的一陣熱鬧。前幾年我說過,在今天,詩引起大眾關(guān)注已經(jīng)到了只能依靠偶發(fā)事件,甚至惡性事件的地步了,比如一位位詩人的死亡或自殺。從這一點看,這次余秀華的詩引起熱議倒是有點不同,卻是所謂正式刊物發(fā)表,署名評價。我覺得在這個不正常的年代,余秀華的詩歌事件倒是算得那種狗屁式的正常。幾位學者的評論,說了幾句過頭話,都是出于對她詩歌閱讀的喜悅,并無惡意。而媒體,除了“腦癱”的新聞重心失誤之外,追捧與炒作也并沒有超過消費時代的一般化意義上的惡俗。媒體就是媒體,一個命里注定的饒舌婦不可能一夜之間成為惜字如金的大師。今后這樣的事情必定多得是,沒什么大驚小怪。理想國早已破滅。
鳳凰文化:能不能從生命意識和語言實驗這兩個角度具體理解余秀華?
徐敬亞:在很多人眼里,詩是完整的一坨。報刊上的詩、網(wǎng)絡(luò)上的詩、寫詩的、編詩的、詩歌圈子等等好像都是一回事,而在我的內(nèi)心,只有一個極少數(shù)人的詩人名單,他們是真正的優(yōu)秀詩人。其它寫詩的人也可以稱為詩人,但都屬于大眾寫作的范疇。因此我個人一直心懷廣義詩與狹義詩兩個標準。對于中國一線的詩人們,我希望盡量拿出我的挑剔與刻薄。而對民間眾多的詩歌寫作者,我希望對他們越來越寬容。真正的詩是高貴的、稀有的,常人不可企及的。最高意義上的詩歌發(fā)展軌跡,只能依靠少數(shù)的天才詩人們推進。當下,大眾的詩歌寫作越來越成為自我救贖的一種詞語方式,不必苛求。對余秀華的詩,我閱讀后感覺不錯。她是抒情性的,這在女詩人中并不多見。她對個人情感的表述非常準確,甚至兇猛。同時她對周遭萬物的感悟也相當精致,常有微妙。因此,無論從主體的內(nèi)感與主客關(guān)系上,余秀華詩歌的生命體驗深度,超過其語言意義。就我個人少量閱讀來看,在詩歌操作的層面上,她還相當草率與凌亂。她剛剛(1月20號)在博客上貼了一首詩《你說抱著我,如抱著一朵白云》寫得也不錯。里面有“空氣里晃動著小粒蝴蝶”的句子。證明她不但有如揭皮肉的強烈抒寫能力,也具有相當水準的詩歌才華。但是她顯然還達不到成熟的經(jīng)典詩人們的程度。就目前所看到的,我認為余秀華的詩歌寫作水平,應(yīng)該可以進入到大眾詩歌寫作的前列。她的詩不嬌揉不造作,情感真摯,沖擊性很強。我一貫推崇此種詩風。得知余秀華曾代表荊門參加第14屆湖北省運動會并拿到了湖北省的女子象棋季軍,我更注以期待。
鳳凰文化:沈浩波的一個評論是對余秀華的兩首詩做了文本分析,指出她的某些句子很好,但某些句子或者全篇并不高妙甚至庸常。您是否覺得余秀華的詩有這種“偶有妙句,鮮有佳篇”的問題?
徐敬亞:余秀華和沈浩波兩個人的詩風有相近之處,都追求一種帶有質(zhì)感的生命真實,可能因此她引起了沈浩波的關(guān)注。排除掉對媒體炒作的不滿外,沈浩波對她的詩其實不乏欣賞,并不禁地細讀了兩首,這很罕見。我對沈挑毛病的地方并不在意,而很在乎他對余秀華的夸贊。一點毛病也沒有的詩,普天下沒有。我看一位詩人,并不看他的敗筆,而看他的高明之處。只有詩歌的最高點才能代表一位詩人的最高精神指數(shù)。這好比跳高運動員,也好比鷹與雞高飛低飛的名言。余秀華需要做的,是修剪自己的蕪雜,把自己的詩意模式更加完善,找到一個人獨有的生命發(fā)現(xiàn)渠道與語感體系,形成一個只屬于她自己的詩意世界。她離這些要求還有距離。
余秀華與狄金森之間還有很多臺階
鳳凰文化:有媒體把她稱作中國的狄金森,是否是對狄金森的誤解或者對余秀華的過譽?
徐敬亞:真的,不知什么時候我變得寬容了。不要把所有的臟水都潑向媒體。這話是沈睿說的。中國的狄金森,并不是沈睿的觀點,而只是她在讀詩時一個意在夸贊的小型結(jié)論性感覺,也包含了向狄金森致敬的意味。沈睿的閱讀很認真也非常坦誠。我相信對余秀華的詩歌語言、詩歌建筑、詩歌語感等方面,沈睿不可能沒有自己更加苛刻的標準,她只是來不及細說,她幾乎是不加修飾地一口氣寫出了自己的全部感覺。從評論的角度看,這種動情的詩歌評論現(xiàn)在也很罕見。所以我認為二沈(沈浩波、沈睿)都是真性真情與詩為善的詩人。
鳳凰文化:能否說說您對狄金森的評價?
徐敬亞:余秀華和狄金森相似的地方也不少。一都是詩人,二都是女人,三都是病人,四都是不出門的人,五是曾經(jīng)發(fā)表不多,后來突然成名。但“成名”兩個字的差異太巨大。狄金森是惠特曼級的、世界級的詩人。她對美國詩歌特別是口語詩的開拓無人能比。狄金森的詩歌世界不僅是豐富的,也是清澄的。很難想象,在近一個半世紀前,一個足不出戶的美國女人寫出了超越她時代的詩。可以說身在十九世紀的狄金森,是用20世紀的一只手來寫詩的。雖然余秀華也是優(yōu)秀的,但在詩歌的道路上,我不知道她的前面還有多少級臺階。
詩已變?yōu)閷懽髡叩淖跃刃g(shù) 沒什么比公眾關(guān)注更短命
鳳凰文化:詩歌和詩人本身應(yīng)該是什么熱度?
徐敬亞:詩與詩人在公眾面前應(yīng)有的熱度,與詩歌的社會功能與地位緊密相連。在古代,在各民族歷史上,詩都古老而崇高。詩是曾經(jīng)闊過的老爺。詩最早一定起源于種族的祭祀與巫術(shù)。而詩人是最早與神靈相伴相通的人,甚至有部落首領(lǐng)相似的地位與尊嚴。在之后幾千年的文明過程中,詩曾經(jīng)成為啟蒙者的英雄旗幟,也充當過貴族把玩的手絹兒,甚至擔當過社會雄辯的家庭教師。在災難與戰(zhàn)亂中,詩曾經(jīng)是號角、匕首和靈魂的啟示錄。但是,在科技文明發(fā)瘋加速的今天,神有多么落寞詩就有多么落寞。上世紀八九十年代,詩在中國有一個蜜月期,之后它和民眾的關(guān)系就越來越隔絕,這種隔絕不是在緩和而是在加速。不可戰(zhàn)勝的商業(yè)戰(zhàn)車,像忽略林中的風與路邊的呻吟一樣忽略著詩。在詩歌社會地位江河日下的歷史進程中,詩本身也在一點點蛻變。我曾寫過一篇文章,題目叫《詩,現(xiàn)代人的自我拯救術(shù)》。今天的詩不是吶喊與抗爭,它真的成為了林中之風、路邊之呻吟,成為了一種毫無意義的靈魂的深呼吸。從哲學的意義上,詩的最本質(zhì)訴求已經(jīng)變?yōu)閷懽髡叩淖跃?。在這個大背景下,你說詩歌應(yīng)該有什么熱度呢?我看可以不用細致回答了。
鳳凰文化:余秀華是否很快會被公眾遺忘?
徐敬亞:不但她,還有我們,即便其它主宰各領(lǐng)域沉浮的人們,都將遭到遺忘。在當代,沒有什么比公眾的關(guān)注更加短命了。吃人不吐骨頭的消費關(guān)注像一陣蓋過一陣的波浪,總?cè)プ分鹦碌南M興趣。對于寫作的人,只有文本默默地留了下來。我看過余的訪談,說得不咸不淡,挺清醒也挺安然。她說:“幸虧詩歌最好的作用是為了自己安心。”她是說最好的作用,很準。我想,只有不怕被遺忘的人才可能很快遺忘公眾的無聊關(guān)注。
超越時代的優(yōu)秀詩歌不可避免要成為悲哀的潛伏者
鳳凰文化:如何判定一首詩或者一個詩人是好詩、好詩人?
徐敬亞:按公眾的要求,只要人們覺得比自己寫得好,就算好詩。而總寫出好詩的就是好詩人唄。在專業(yè)的詩歌評論這里,問題就變得非常復雜。要讓一位詩歌評論家對一首詩五體投地,那首詩的內(nèi)部各個細節(jié),必須完整,甚至完美。我是說技術(shù)方面,包括內(nèi)部的邏輯線索與情感線索、內(nèi)部的節(jié)奏、語感、意象等。同時這首詩必須是獨特的,前人沒有表述發(fā)現(xiàn)的,一句話,在詩意方式上,在生命體味上,在語言建筑上必須戰(zhàn)勝同時代人的最高智慧。所以詩歌評論家如果無恥地贊美一首臭詩,他一定應(yīng)該心懷羞愧。因為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后面站著一位又一位偉大詩人的作品與眼睛。余秀華寫的多是10-30行的短詩,這個長短范圍內(nèi)的短詩,其實很難寫,它必須要完成幾次情感與詩意的轉(zhuǎn)換。
鳳凰文化:這次余秀華的火熱跟大眾對她的詩歌的喜愛也有很大關(guān)系,很重要的原因是大眾能夠讀懂和體會,相反以往很多被業(yè)界稱贊的詩歌和詩人卻不被大眾接受。大眾對詩歌的理解停留在什么層面?詩歌應(yīng)該是“精英”的嗎?
徐敬亞:關(guān)于詩與讀者的問題,中國從八十年代就開始爭論。我認為我前面說的“兩類詩”的辦法很好。精英們玩精英的,大眾們玩大眾的。像沈浩波說的井水不犯河水。這兩部分差異太大,不必也不能調(diào)解,差岐永存。
鳳凰文化:詩歌在公眾層面的傳播會出現(xiàn)什么問題?
徐敬亞:前些日子我和幾個朋友一起聊起詩在古代的傳播。我們都驚訝于在信息落后的王朝里中國的古詩卻跑得那樣快那樣神。大眾意義上的詩,網(wǎng)絡(luò)上的詩,將會有一首接一首的熱度詩被人們關(guān)注。而最優(yōu)秀的超越時代的詩,將不可避免地成為悲哀的潛伏者,像故意隱藏起來一樣,埋伏著等待后世的發(fā)現(xiàn)。歷史上的詩歌教師判卷,很多時候都是等待著考生死掉之后才公布答案,對于總想活著的人們來說,這太可怕了。
鳳凰文化:怎么定義詩人--有人說寫詩的就是詩人,所以余秀華雖然是農(nóng)民、腦癱也不妨礙。
徐敬亞:我現(xiàn)在的標準答案是:在公眾的意義上,寫詩的人都可以稱為詩人。但如同我完全同意把一半人類稱為女人一樣,讓我承認她們個個全是美女,打死我也不成。
來源:鳳凰文化 責任編輯:林燕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