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年將迎來抗日戰(zhàn)爭勝利80周年。1945年9月2日,日本向盟軍投降儀式在“密蘇里號”戰(zhàn)列艦甲板上舉行,在場的有包括中國在內的9個受降國。為了這一天,中華民族浴血奮戰(zhàn)十多年,無數先輩做出偉大的犧牲,這些都為歷史所銘記。日前,記者專訪僑批專家黃清海,同他一道打開一些塵封的抗戰(zhàn)家書,再次感受閩南人民在戰(zhàn)火歲月里的堅韌風骨。
勠力同心共赴國難
1937年7月7日,日本帝國主義制造盧溝橋事變,發(fā)動了全面侵華戰(zhàn)爭。戰(zhàn)火迅速在華夏大地蔓延,閩南也未能幸免。
1937年10月,晉江東石郭章純寫給兒子郭燕趁的回批。
1937年10月,福建晉江東石郭岺鄉(xiāng)的郭章純在寄給馬來亞(今馬來西亞,下同)太平埠的兒子郭燕趁的回批(注:“批”即“信”)中,記載下了日軍在晉江、南安、金門等地進行轟炸并擄掠女子及壯丁的史實。該回批寫道:“燕趁吾兒收知……現際咱厝十分擾亂,汝父代替工開炮臺及戰(zhàn)河[壕],三日登[頂]二日,極于蝸苦矣。金門被日軍所占了,登岸捉十六七歲女子40外[多]人,又于[抓]壯丁100外[多]人,帶上戰(zhàn)船……安海車頭[站]被擲炸彈,水頭街尾、衙口街被擲傷30外[多]人,此地頭安宿未知可能久長乎……”(注:該回批多用閩南方言敘事,[ ]內為其所表達之意。)1937年11月,晉江東石蔡長呌在寄給女婿郭燕趁的回批中也稱:“惟前日敵機來炸五里橋,以致住民紛紛逃出外鄉(xiāng),以后不知欲變如何?尚難逆料。”這兩封回批系一條信息鏈,講述了閩南遭受日軍襲擊的苦難,以及民眾被迫逃難等情況。
1937年10月至11月,日軍以金門為據點,接二連三地對福建沿海進行騷擾,在閩南沿海投擲炸彈,炸死炸傷了30多人,同時還炸毀了車站、橋梁等交通設施,犯下累累罪行!為防范日軍從海上入侵,臨海的晉江東石鄉(xiāng)當時已征派民工前去挖戰(zhàn)壕、筑炮臺,加強邊防。在1939年4月25日,菲律賓宿務吳道稟寄往晉江第三區(qū)石兜鄉(xiāng)吳怡謀的僑批中,也記載了日本敵機轟炸金井及圍頭的信息??梢姰斈耆哲娹Z炸的次數極多,且范圍較廣。而今閱讀這些僑批,透過字里行間的描述,仍能感受到當年戰(zhàn)亂給百姓生活帶來的嚴重傷害。
1938年5月,沙撈越(現為馬來西亞的一個州)古晉劉甫盈寄給居于南安碼頭劉林鄉(xiāng)妻子的僑批信內,記述了金門被日軍占領、數百金門人南渡沙撈越謀生的情形。戰(zhàn)亂所迫,妻離子散,逃生求存,這種無奈的人生痛苦,誰都不愿經歷。
1945年,馬來亞吳鏡明寄給妻子林氏的僑批。
在盧溝橋事變之前,日本駐華部隊已經占領了中國東北和華北的大部分地區(qū),對中國的主權和領土構成了嚴重的威脅。但日本人的野心不只于此,他們還想進一步侵占中國的中原地區(qū),故而在中國屢屢拱火,制造各類事端,甚至還封鎖我國部分沿海地區(qū)。在僑批專家黃清海、沈建華共同編撰的《抗戰(zhàn)家書》一書中,呈現了馬來西亞華僑吳鏡明在抗日戰(zhàn)爭時期發(fā)給妻子林氏的一組僑批,以一個普通海外華僑的角度記錄了這個時期的很多實際情況和感想。其中,于1935年8月2日所寫的批信中提道:“中日不宣而戰(zhàn),而日本則行封鎖我沿海,違犯國際盟約。我國輪船則不能往來,別國之輪船則帆行無阻。無須自驚,但此次我敵戰(zhàn)爭全賴上下一心一德,軍民合作,長期抗戰(zhàn),最后勝利,必屬我國……”信中,吳鏡明對日本的卑鄙行徑表示強烈憤慨,同時他也表達了祖國必勝的堅定信念。這是一位愛國華僑發(fā)出的正義怒吼,也代表著當時多數國人的心聲。
吳鏡明在1937年11月2日寫給妻子的另一封僑批中又提道:“南洋捐賑災,買公債為救國,人皆購買,每月平均約三四元……”從這封僑批可以看出,為抵御外侮,支持祖國抗日,南洋的華僑們積極募金救國、捐資賑災。偉大的愛國情懷讓他們做到了地不分南北、人不分老幼,勠力同心,共赴國難。
侵略者的罪行不可饒恕
從1938年10月至1943年12月,抗日戰(zhàn)爭處于戰(zhàn)略相持階段。閩南地區(qū)由于高額的兵員配賦和頻密的壯丁征集,造成了城鄉(xiāng)勞動力的嚴重短缺。而強拉壯丁,使非應征的勞動人口也不能安然地從事生產和生活,原應開發(fā)的農村經濟雪上加霜。除此之外,戰(zhàn)爭也破壞了城市的經濟基礎設施和產業(yè)體系,重要的工廠和企業(yè)在戰(zhàn)爭中倒閉,導致失業(yè)率上升,經濟活力減弱。類似的情況也發(fā)生在東南亞一些地區(qū),當地華僑生活“甚是艱難”。
一戶由馬來亞寄晉江東石前頭的家族僑批中,有三封除談家事外,還談及在抗戰(zhàn)期間,糧食高貴、壯丁費浩繁、時局紛亂無法寄暹綢布、謀職甚是艱難等史實。盡管戰(zhàn)爭給生活造成的艱難困苦是多方面的,老百姓還是選擇積極應對。
1938年10月,馬來亞文治寄晉江東石蜂娘僑批。
1938年10月,馬來亞文治寄給晉江東石蜂娘僑批寫道:“蜂娘妝鑒:查此十日曾泐手函由信局遞致,外付國幣柒拾元,諒早投交可料矣。昨承長楊兄來教,敘情聆詳,責治數月遺寄家項……迄今半載,適逢環(huán)境惡劣,艱難得利,兼之營業(yè)初步進行,信用未著,治為顧全大局起見,故未敢支項付寄,致誤家函,自知遺約,尚祈見諒是幸。而令兄世員,現離前任轉自營生矣,于治沙萬山內,稍能維持,祈向令嫂通達。咱國抗戰(zhàn)當頭,糧食高貴,壯丁費浩繁,此治亦曉,以后家信當月接續(xù)付寄。”1939年1月,文治再致蜂娘曰:“日前內兄世貝接唐來信云,冬嬸染病沉疴,有性命之危。而治經出,由世貝兄信內詢訪,未稔痊愈否,祈云告曉是盼。咱彼派壯丁費若難推辭,亦須看破,頃呈寸箋外付大洋五十元,到祈查收……”1940年9月,文治致晉江東石兄長的僑批稱:“茲接臺教,內云,擬在東謀振生理亦是妥善。當此擾亂之景,欲處謀職,甚是艱難,而弟仍任魯里抄賬之職,兼招保險,多謀些項,以彌補家書,維持現狀。另有良機,當能轉就。”
1937年抗戰(zhàn)全面爆發(fā)后,泉州的征兵機構“晉江社會軍事訓練總隊”,命令各保甲抽壯丁入伍受訓。最初抽壯丁有“三平原則”,即三抽二,二抽一;單丁獨子不抽,家庭專賴維持者不抽。但當時的役調人員不依原則辦事,把征兵當作發(fā)財的捷徑,人民非常痛恨。在文治1938年10月的僑批中提道“壯丁費浩繁”,這表明國民黨政府額外收取的壯丁費已成百姓生活的重負。戰(zhàn)爭期間,環(huán)境惡劣,職業(yè)難找,華僑謀利艱難,導致像文治這樣的無法續(xù)發(fā)國內家費?,F實悲涼,令人嗟嘆。
1939年4月,菲律賓樹妹在致晉江淺姊的僑批稱:“環(huán)侄正整裝乘舟返國,但他此行不是回家省親,乃是為國當兵服務而去。妹初聞此事亦曾竭力勸其勿往,無奈侄兒志已決,是我人力所不能挽回,他終而去。據云,侄兒此去并不即上前線打仗,須經在我國內地再受訓練五個月,然后派往鄉(xiāng)村各地當教練,組織民眾都成武士,使全國人民都武裝起來,一致反日,對日宣戰(zhàn)。阿姊你也不必傷心,這是無所謂的,我們只有候待,只有預祝他成功。”信中記述一位旅菲熱血青年決意返國抗日的過程。這封僑批雖然不是“環(huán)侄”自己所寫,但所描述的回國參加抗日的壯舉,同樣感人肺腑。
“日寇獸心之毒,甚至六歲幼女無過亦作刀頭之鬼,實之令人痛心矣。”這是菲律賓華僑鄭勛專在寄給晉江三區(qū)祝治姊的僑批中,記述下的他在1941年至1943年所見的史實,該僑批是寫于1946年。在信中,鄭勛?;貞洠?ldquo;自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初八早,日寇飛機炸垊(指菲律賓馬尼拉市),全島民眾甚是驚慌。越不日,日軍登陸垊市,對于怡朗州府人心亦然。本年四月十四,日軍登陸怡朗,華僑才(財)產全被菲政府喚菲民取劫,弟之木寮以及舍岳之店全被劫一空。”日軍竄菲,民眾恐慌,華僑更是家產不保……鄭勛專接著回憶:“至一九四二年,日寇大舉獸性,舉行大屠殺,于弟前居之社殺起,逢人便殺,逢厝便燒。郎肴蔗園乃華僑之業(yè)產,被殺華僑男童女幼八十四人。日軍再前進入山塵(此乃弟避居之所),幸天老爺庇佑,日軍此隊菲奸領隊的乃是弟避居地主之兄弟,及抵地幸有小山頭阻隔,此菲奸即對日軍婉言無路可通,即轉別路前進。不然經于一九四二年九月十日起就無見面之時矣。此次進行大屠殺將及兩星期之久,華僑被殺者百念(廿)余人,菲人被殺者三至六千人以上,情形甚是可慘,不可言狀……”日寇獸性大發(fā),瘋狂屠殺民眾,連幼童也不放過。鄭勛專在后面的僑批中表示,自己帶家人避入一孤島生活,方得全活。不過他岳父及親眷九人還是遭日寇殺害。
日軍進攻侵占南洋,造成平民百姓流離失所,財產重大損失。而日軍殘殺百姓之野蠻行為,更足以警醒世人。此等侵略者之罪行,是不可饒恕的!
特殊信箋傳遞抗戰(zhàn)信念
1932年的抗日箋印著“同胞速起!抗日救國!”字樣。
1932年5月,菲律賓寄晉江的僑批上蓋有“欲救國亡,抵制仇貨;萬眾一心,堅持到底”印章字樣。
1931年“九一八事變”爆發(fā)之后,激起了海內外中華兒女的極大憤慨,人們充分利用各種方式宣傳抗日,喚醒民族意識。在一戶菲律賓馬尼拉與晉江之間往來的家族僑批中,采用上海良晨好友社印制的“抗日箋”,使用時間是1932年至1933年??谷展{上印有“同胞速起!抗日救國!”口號,左上角印有宣傳圖案,發(fā)人深思。
在菲律賓寄往泉州南安的僑批中,有幾張信紙使用的則是菲律賓怡朗友聯匯兌信局印贈的信箋,信箋上印有“還我河山”和“岳飛”等,信紙的底色有淺紅、淺黃、淺綠等多種。“還我河山”四字據傳為集南宋名將岳飛手書的《吊古戰(zhàn)場文》與《出師表》墨跡而成,最早刊于《中國形勢一覽圖》扉頁。“九一八事變”后,“還我河山”引起當時國人的愛國共鳴,傳遍了中華大地,成為愛國精神的象征。僑批信箋使用“還我河山”為底紋,體現了一股民族精神,也激勵著無數華夏兒女前仆后繼、抗日救亡。
1940年,菲律賓怡朗傅夢痕致姆親僑批:“還我河山”信箋。
1940年菲律賓怡朗傅夢痕致南安母親的僑批即采用“還我河山”信箋(淺黃色),信稱:“母親大人尊前:敬奉者,久疏音問,十分掛念,遙想邇來起居納福,玉體康安可料也。兒在外幸托粗安,可免介意……關于欲兒回國之事,本甚容易,但因路上十分危險,是以欲歸不得,等待戰(zhàn)事較平時,自當歸家……”由內容可知,當時華僑要歸國已非易事。1940年6月,菲律賓“侄光卿”致南安“五嬸”僑批采用的也是“還我河山”信箋(淺綠色)。
1941年8月,由馬來亞檳榔嶼寄晉江僑批使用“勝利箋”主題文字。
除了“還我河山”信箋外,當時的華僑華人還流行使用“勝利箋”。1941年8月,馬來亞檳榔嶼蘇孫實致晉江輝川襟兄的僑批寫道:“……圖仔此番前來,適逢下學期重開之便,業(yè)經使之入學讀書補習多少,俾免將來投入商場受文盲之苦。最慮者,江水被抽入伍,不知何日能得返家,以慰遠念……”信箋為檳榔嶼天成公司制造的“勝利箋”,信紙底紋有“長期努力抗戰(zhàn),達到最后勝利”字樣,左上角還印有一位持槍的抗日戰(zhàn)士。這類信箋供華僑華人書信使用與宣傳,以表明抗戰(zhàn)到底的決心與抗戰(zhàn)必勝的信念。
愛國豐碑永不會褪色
1945年9月2日,這一天最大的新聞毫無疑問是日本向同盟國投降。9月3日出版的《解放日報》報道:“抗日戰(zhàn)爭勝利結束,日寇簽字投降。”消息傳開,民眾紛紛走上街頭,盡情地歡呼、歌唱。
1945年9月,馬來亞黃秀權寄致永春“三淑母”的僑批。
1945年9月19日,馬來亞華僑黃秀權在寄致永春“三淑母”的僑批中稱:“請您勿念。現日本失敗投降,重見天日了。國治在這里很好,請您在和平時勿來南洋,不久船輪通行,我母與國治要回祖國。”從信中不難看出,抗戰(zhàn)勝利后華人華僑滿心歡喜,想盡快返鄉(xiāng)探視國內親屬。
“每念家中妻子,未嘗不夢寐為懷。”這是1945年農歷八月初一菲律賓馬尼拉蔡天保在寄給家鄉(xiāng)永寧妻子的批信中寫道的。該批信字數不多,但華僑對于戰(zhàn)爭勝利的喜悅之情及對國內家庭的關懷,溢于言表。
1945年9月,旅菲華僑素花發(fā)出戰(zhàn)后首封問候家鄉(xiāng)南安母親的僑批,寥寥數語,道出女華僑的艱辛、祈盼,以及對家人關愛。該僑批稱:“日美開戰(zhàn)于今四載矣,云山阻隔,交通不便,以致音信久疏。遙想玉體康健,家中平安否?請速示知。女自菲戰(zhàn)爭,避難山間,辛苦難以盡述,幸上天庇佑,大小均平安,祈勿介意……”
1945年農歷八月十六,馬來亞吳鏡明寄予妻子林氏的僑批稱:“在此苛刻殘暴鐵蹄之下,度日苦不勝言。幸得今已世界和平,實堪可賀。余今在外平安,賢荊與少兒輩亦皆平安否……”日寇的長期侵略使許多家庭與海外親人失去聯系??箲?zhàn)一勝利,海外華僑急于要知道家人平安與否,實為人之常情。
抗戰(zhàn)勝利初期,菲律賓馬尼拉華僑上官世璋致寄晉江深滬詹廷鏗的僑批稱:“強華會諸會員除蔡祖義、傅維湖及曾道在日人統(tǒng)治期間受殺害外,其余均安好!培書、秀建、延錫均已先后回國,桂枝參加游擊,建功不少……大概你已經遇見培書等,已明了菲島一般情形。”從書信傳遞的信息來看,“強華會”或是一支民間抗日組織,成員在抗戰(zhàn)期間亦曾參與對日的游擊作戰(zhàn)。為抗戰(zhàn)勝利而犧牲的華僑,他們鮮血凝成的豐碑永不會褪色。
1954年,馬來亞寄至閩南的一封僑批,記述了一位閩籍華僑老人和庚以自身支援抗日的經歷,來教育兒子要有愛國精神。書信中,華僑和庚回憶他早年“因時勢所迫,生活窮難而南渡到馬來亞謀生”,從此“立下宏志,披荊斬棘,歷盡人間險繁”,進而擴大自營膠廠,“奠下了立足之基”。他“奉循周總理教言,與當大眾和睦相處,友好往來”??谷諔?zhàn)爭爆發(fā)后,僑領陳嘉庚在新加坡成立籌賑會,和庚代表馬來亞參加大會,后擔任馬來亞怡保坡組織分會副主席。他雖未回國參戰(zhàn),但帶頭捐資,并在馬來亞宣傳募集巨資寄回祖國支援抗日。從整封僑批的內容上可以看出,和庚作為一名愛國華僑,具有閩南人的奮斗精神,且有以身許國的自覺。
而今硝煙散去,戰(zhàn)爭遠離,但烽火歲月里留下的一封封家書卻成了歷史最好的見證物。重讀這些抗戰(zhàn)家書,能感受到坎坷和苦難、思念和牽掛、訣別和希望。重要的是,還能讀到先輩忠貞報國、勇赴國難的民族精神。“飲其流者懷其源”,抗戰(zhàn)家書的存在,更讓人珍惜和平、幸福、安寧的來之不易。
責任編輯:蘇慧敏